埔里、霧社與清流部落參訪紀行

埔里、霧社與清流部落參訪紀行

林欣穎

  2012年3月17、18日,周婉窈老師帶我們探訪霧社和清流部落。此次參加的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系所同學共有十三位,碩士班:黃昱翰、林琮舜、廖希正和我,以及來自美國的鍾瑞歌、來自日本的小西將太;大學部:薛翰駿、曾明德、陳芷柔、沈瑋鴻、張凌燕、李盈佳和社會系的顏昀真。兩天行程內,預計第一天下午拜訪潘美信女士,晚上由郭明正老師與鄧相揚老師為我們上課,第二天安排參訪霧社部落遺址與清流部落(川中島),對這次的「校外教學」,大家都非常期待。

  早上九點半,大家在高鐵上集合,從臺北坐到臺中之後,轉車至埔里,在該處用午餐。下午一點半,與國立暨南國際大學歷史系的林蘭芳老師、歷史所的蕭晏翔和杜恆毅同學會合。抵達潘美信女士的住所時,已是下午兩點多了。 潘美信女士的婆婆高彩雲女士生於1914年,日本名字高山初子,族名Obing Tado(戰後改名高彩雲),是賽德克(Seediq)族荷歌(Gungu)社頭目Tado Nokan的長女,十六歲嫁給族人花岡二郎(Dakis Nawi)。花岡二郎在霧社事件中不幸去世後,她生下遺腹子初男(Awi Dakis,戰後改名高光華),後改嫁族人中山清(Piho Walis,戰後改名高永清)先生,育有一女清子(Iwan Pihu,戰後改名高杏香)。訪談當天, 高光華先生的表弟高信昭(Tado Nawi)先生、霧社事件抗暴遺族的邱建堂(Takun Walis)先生、郭明正(Dakis Pawan)老師也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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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美信女士談話神情。(周婉窈拍攝)

  潘美信女士在二十歲那年與高光華先生結婚,當年高永清先生請牧師幫忙,替高光華先生安排相親。恰巧相親這天,住在教會旁邊的潘女士,臨時被國中同學高杏香找去陪她看哥哥相親,沒想到竟被男方看中。然而潘家是虔誠的基督教家庭,無論種族或信仰,都與高家相異,因此潘家親戚大為反對。但潘女士的父親經過深思熟慮,認為高家是很優秀的家庭,於是同意了這門親事。潘女士嫁入高家後,學會賽德克語和日語,在我們訪談的過程中,潘女士不時以日語跟小西將太同學對談。

  潘美信女士婚後考上臺中護理專科學校(今日臺中科技大學中護健康學院),進修三年,平日住校,週末返家,畢業後與婆婆一起在仁愛鄉的衛生所服務。潘女士進修期間,曾有人故意說:「美信畢業了,就不會回來囉。」聽到這樣的閒話,高彩雲女士鎮靜地回答對方:「沒關係啦,她跟人家走了就走啦,這個是我們沒有福氣。」直到潘女士退休,婆婆才跟她提起這件往事,可見高彩雲女士處世很有智慧,讓潘女士很佩服。高彩雲女士個性溫和,相較之下高永清先生較急躁,有次公公罵婆婆:「怎麼那麼笨!」高彩雲女士妙答:「我就是這麼笨,所以跟定你了。」高永清先生聽了「噗」地一聲笑出來,一場爭吵就此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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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一景。右起:潘美信女士、高信昭先生、小西將太同學、郭明正先生。(周婉窈拍攝)

  在高家,霧社事件是個無法抹滅的傷痛,每年接近事件發生的日期,高彩雲女士情緒會明顯低落,這時潘美信女士就會帶著婆婆一起禱告。潘女士說,憑藉對上帝的依靠,婆婆獲得心靈上的平靜,所以在高彩雲女士七十五歲、高光華先生五十七歲時,母子兩人同日受洗為基督徒。1995年10月22日,透過臺灣基督長老教會的協助,在南投縣的國立仁愛高級農業職業學校舉行「霧社事件65週年族群復活聖餐聯合禮拜」。此活動促成賽德克族大和解,高光華先生受邀上臺為信仰作見證。公公高永清先生雖未受洗,不過他的遺書第一句話寫道:「我很高興要到上帝的地方去了。」令潘女士感到很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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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聽講情景。(周婉窈拍攝)

  以往霧社事件在部落是長輩不願意談的禁忌。解嚴後,有很多學者到霧社調查,高彩雲女士為了還原真相做到「鞠躬盡瘁」的地步。潘女士回憶,婆婆對於自己即將辭世似有預感,有一天日本學者來訪,正要結束談話時,高女士連忙對他們說:「だいじょうぶ!だいじょうぶ!(沒問題!沒問題!)」硬是拖到晚上十點半,隔天高彩雲女士被發現顱內出血,緊急送醫後回天乏術,在1996年9月1日辭世,享年八十三歲。

  潘美信女士婚後住在霧社,只有過年時和掃墓時與家人返回清流部落。談起原住民過年的方式,郭明正老師說,現在還過日本新年(1月1日)的,只剩下仁愛鄉的泰雅族和賽德克族,不過實際情形究竟如何,還有待考證。我們從潘女士的說明中了解到,原來掃墓是近二十年的事。由於高家後來信仰基督教,李盈佳同學很好奇他們如何掃墓,詢問之下,方知掃墓方式是以敬獻鮮花與禱告為主。潘女士也提到,清流子弟們多抱持落葉歸根的觀念,會選擇歸葬清流。

  訪談進行將近三個小時,大家都很感謝潘美信女士與家人親切地接待我們、大方地回答我們所有的問題。下午五點,大家告別潘女士及高家長輩們,我們分頭去吃晚餐,繼續下一個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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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宅前合影。前排:郭明正老師(左一)、林蘭芳老師(右二)、邱建堂先生(右一)。第二排:周婉窈老師(左一)、本文作者林欣穎同學(左三)、潘美信女士(左五)。後排:高信昭先生(右一;立於潘女士之後)(蕭晏翔拍攝,2012年3月17日)

  晚上七點課程開始,首先是郭明正老師。郭老師是電影《賽德克‧巴萊》的族語指導,我們對於中文劇本要翻譯成賽德克語的過程極感興趣,便向郭老師請教。郭老師答道:「其實中文翻成族語相當困難,只能夠盡量接近文意。」想來族語翻譯是相當耗費時間、精神的大工程。

  郭老師會追尋霧社事件的緣由十分偶然:多年前他身體不適,定期去做檢查,因而認識了擔任醫檢師的鄧相揚 老師,鄧老師那時已著手整理霧社事件,便鼓勵他找回族群歷史。萬事起頭難,起初非常辛苦,因為父祖輩的時空與郭老師的年代已經完全不同,經過一段時間才掌握經驗和資料,現今仍持續進行該工作。 郭老師目前正參與賽德克族語字典編纂計劃,我們都盼望能早日問世,留下更多珍貴文史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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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相揚老師(右)與郭明正老師(左)講課神情。(兩位老師一時沈入歷史的靜默中?)(周婉窈拍攝)

  鄧相揚老師是埔里客家人,埔里有客家人、閩南人、原住民,文化刺激非常多。鄧老師原任醫檢師,因為對鄉土文化懷抱熱情,便轉做文史工作。在收集資料的過程,也曾遇地震、淹水等困難,但都堅持過來了,讓人感受到鄧老師對鄉土真摯的情感。鄧老師年幼時曾在埔里聽過巴宰族(Pazeh)老人說的族語,現在已經聽不見了,這證明臺灣的原住民文化正快速地消失。讓我醒悟到,對於臺灣傳統文化的保護工作,是場分秒必爭的賽跑。十點結束課程,我們在教室外和暨大師生道別,徒步返回下塌的「金谷豐別館」就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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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上課一景。(周婉窈拍攝)

  隔天早晨八點半,我們和暨大師生在旅館一樓大廳集合,暨大歷史所的劉修圳同學是今日新加入的成員。潘杰(Watan Teymu)先生的車隊來接我們。因為電影《賽德克‧巴萊》上映後,掀起探索霧社事件熱潮,於是賽德克文史傳承協會整合資源、提供相關旅遊規劃,第二天的行程都由潘先生的團隊負責駕駛跟導覽。[1]總共有三臺九人座廂型車,就緒後立刻從埔里出發。

  人止關是從埔里到霧社必經之處,我們在此下車。人止關在日治時期稱做「人止の關」,戰後改「人止關」。日本人領臺後,欲將山地納入管轄,1902年日本人與賽德克族發生「人止關之役」,參戰的部落是人止關附近的多岸(Tongan)社、西坡(Sipo)社和巴蘭(Paran)社。[2]郭老師說,族人若看見新事物,不會特地另創新詞彙,多半取其特徵來命名。此役是賽德克族人第一次見到日本人,當時日軍頭戴紅帽,故稱日人為「Tanah Tunux」,意指「紅頭的人」。此役之後,日人勢力逐漸深入霧社地區。

  在巴蘭社,我們參拜了巴蘭社大頭目——瓦歷斯‧布尼(Walis Buni)之墓。瓦歷斯‧布尼曾在姊妹原事件吃過日本人的虧,所以不讓巴蘭社參加霧社事件;他也收留過事件中逃難的日本人,因此日方對瓦歷斯‧布尼很是敬重。本來日方要將抗暴六社的遺族全部消滅,在瓦歷斯‧布尼的爭取下,最後以遷居川中島終結。郭老師認為子孫不可遺忘瓦歷斯‧布尼的歷史抉擇。[3]郭老師點了一支菸放在墓前,用族語向這位大頭目致意,我們也在周婉窈老師的帶領下,向這位英雄鞠躬。令人吃驚的是,有人故意將墓碑上的日文假名弄掉,這不僅對死者相當不尊重,也是對臺灣歷史的惡意傷害。

  上午最後一站是莫那‧魯道(Mona Rudo)抗日紀念碑。莫那‧魯道相當高大,遺骸測得約有187~188公分,所以實際身長應有190公分。我們在莫那‧魯道的銅像前合照做紀念,郭老師想起一個關於銅像的逸事:有次郭老師和朋友們散坐在銅像旁的臺階上,見到兩個年輕人向莫那‧魯道銅像鞠躬,他們正頗感欣慰,卻聽到了兩位年輕人議論起莫那‧魯道銅像的披風,其中一位說:「莫那‧魯道的披風是紅色的,因為吳鳳的披風是紅色的。」另一位說:「莫那‧魯道的披風是吳鳳的披風。」後來郭老師的朋友實在聽不下去,只好上前糾正。聽完故事我們都笑了,心中卻感到難過,這正突顯臺灣的歷史教育是多麼地匱乏與紊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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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參訪霧社紀念碑,右一:郭明正老師、右二:潘杰先生。(周婉窈拍攝)

  中午大家享用了豐盛有創意的原住民餐點,下午一點多驅車前往羅多夫(Drodux)舊社,羅多夫舊社接近清境農場──清境農場本是羅多夫等社的牧區,日人將之收為公有,改名見晴牧場,從羅多夫舊社可遠遠看見今日清境農場被開發的模樣。接著到荷歌社,即今日春陽部落。春陽溫泉上方的山嶺,為霧社事件中著名的「吐嚕灣(Truwan)之役」,日稱「松井高地戰役」。1930年10月31日,抗暴族人在荷歌社頭目Tado Nokan領導下,和日軍發生激戰,是一場和日方軍警部隊正面交鋒的規模性戰役。然而,賽德克族人不敵日軍先進的武器,Tado Nokan在此役陣亡,抗暴族人遂改以游擊隊與日軍纏鬥。此次和賽德克族人迎戰的日軍是松井大隊,所以日方稱此役為「松井高地戰役」。[4]我們在潘杰先生經營的「潘長老農場」小屋中休憩,潘先生彈吉他唱歌,並邀請我們加入。在歌聲中,戰爭的痛苦彷彿遠去,昔日的悲傷好像已獲得平息。

  我們又搭一小段路程到波阿倫(Boarung)舊社,在該處眺望馬赫坡(Mehebu)社的遺址,馬赫坡舊址位於廬山溫泉風景區上方的台地。霧社事件中,同是賽德克族的Toda群幫助日本人攻打Tgdaya群,此事往往被解讀為兩方向來是世仇。然而依郭老師見解,馬赫坡舊社離Toda群部落不遠,由此推論雙方並非世仇。郭老師並分享一個莫那‧魯道的小故事:族人會在牛身上烙印以區分飼主,但莫那‧魯道的牛並未烙印,結果有人偷宰來吃,消息傳到莫那‧魯道耳裡,他也只有淡淡地回應:「用一頭小牛賠我就行了。」來到霧社地區的我們,看著遠處的馬赫坡遺址,聽著莫那‧魯道的小故事,好像此時莫那頭目離我們又更近了些。此刻已是下午三點,從霧社到清流部落車程要一小時以上,考慮時間的關係,今天到過的霧社舊部落故址只有:巴蘭社、羅多夫社、荷歌社和波阿倫社,馬赫坡舊社與馬赫坡上方的一文字高地(Butuc)只能遠望。

  前往清流部落途中,潘杰先生跟我們介紹:右手旁就是日人稱為「花岡山」的小山,正是花岡家族集體自殺處。花岡山在耀眼的陽光下,顯得格外翠綠且有生機,使我難以想像在這裡曾經發生過悲劇。我們在清流部落的餘生紀念館下車,館旁有販賣賽德克族特色的商品攤位,《賽德克‧巴萊》的上映似乎為部落帶來了商業氣息。餘生紀念館裡,郭老師對著牆上展示的舊照片如數家珍,按圖索驥似地指出照片裡是誰家的長輩,「這張照片裡的女孩擔任升旗手,一定是貴族出身。」[5]我問郭老師,族人遷來這裡以後,會很想回霧社嗎?郭老師說當然會啊,但是日本人監禁很嚴密,早晚都要點名,有次五個人偷溜回去被發現,就被處罰了。逝者已矣,餘生者亦不好過,遺族們的生活是這樣艱辛,難怪郭明正老師說,清流部落的子弟很有成就時,他們都感到與有榮焉。

  餘生紀念館參訪完畢,我們拜訪邱建堂先生的家。1973年邱先生正就讀臺大經濟系三年級,參加了莫那‧魯道12月24日的迎靈回鄉儀式,這些衝擊讓他感到震撼,開啟了他對族群歷史的追溯。邱建堂先生對大家的到訪十分高興,所有人一起聊著清流的過去與現在,但我想最令人開心的,也許是藉此喚起世人對霧社事件的重新重視吧。三月中旬雖已是春天,白晝仍不長,才下午六點多,天色幾乎全暗。大家向長輩們道別,我們回到埔里轉車,搭高鐵回臺北,這兩天的旅程也告一段落。

  這次的旅程,非常感謝周婉窈老師的帶領,實地走訪的經驗真是難得。也謝謝暨大的林蘭芳老師、鄧相揚老師、郭明正老師的解說與分享,我們得到很多的收穫。謝謝潘杰先生的團隊,在他們的規劃下,第二天的霧社舊部落走訪才能那麼順利。並且很高興能有臺大、暨大的同學同行,跟同儕一起去旅行的感覺實在很棒。我想,在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中去體會真知,那種快樂與感動,也是我們追尋歷史的使命感來源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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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陽下臺大、暨大學生與郭明正老師(前排右一)、潘杰先生(第二排左一)、林蘭芳老師(第二排右二)合影。(周婉窈拍攝,2012年3月18日)


[1]台灣觀光深度導覽http://taiwanguide.okgo.tw/

[2]吳俊瑩,〈1902人止關之役〉《台灣與海洋亞洲研究通訊》第5期(國立台灣大學歷史學系台灣與海洋亞洲研究領域發展計畫發行,2011.12,頁22-25

[3]關於瓦歷斯布尼詳細內容可以參考《霧社事件101問》選刊〉,《台灣與海洋亞洲研究通訊》第5期,頁6-7

[4]郭明正,《真相.巴萊《賽德克.巴萊》的歷史真相與隨拍札記》(臺北: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1),頁234

[5]編按,郭明正老師在這裡所謂「貴族」是指其出身良好,如頭目或勢力者家的女兒。賽德克族沒有貴族和平民的階層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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