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鄒部落尋訪紀行

北鄒部落尋訪紀行

周韋綺

今年十一月九日至十一日,很開心有機會跟著周婉窈老師、松田京子老師和同學們一起上阿里山,進行為期三天的北鄒二大社(達邦、特富野)部落尋訪。同行的有:博士班陳慧先學姊、吳俊瑩學長、周馥儀學姊、李鎧揚學長,碩士班李靜慧學姊、黃昱翰學長、林欣穎學姊、張勝涵學長、小西將太學長、曾明德學長、廖希正學長、林立婷學姊,以及大學部丁平同學。前二日,「夢想之鄒」志工團的郭軒志先生和陳秀華小姐也加入我們的行列。

這趟行程其實預定在暑假舉行,八月中旬一度買好全員的高鐵票,但是遇上天氣惡劣、道路坍方等因素,一延再延,遲遲未能成行。在暑期的行前準備中,我們分頭查找「鄒族歷史文化大概」、「鄒族相關地圖」、「高一生(Uyongu Yatauyungana)先生事略」三個主題的資料。經過這番蒐集,我才意識到自己對於鄒族的文化、歷史知識嚴重不足,對阿里山的地景印象更僅限於「阿里山國家風景區」……,身為道道地地的嘉義人,委實感到慚愧;亦想起大二的臺灣史課堂上,周老師問同學是否知道「高一生」這名音樂家,全班舉手者屈指可數。臺灣的鄉土教育實在還有許多進步的空間,而能在大學時期,終於有這樣實地親訪的機會,我覺得相當幸運且感激。正是由於體認到自己部落經驗的缺乏、鄉土歷史知識的淺陋,這趟部落參訪之旅,更激起我心中滿滿的期待與興奮!

出發當天,老天爺賞臉地給了我們萬里無雲的晴朗天氣。十一月的嘉義山間,清涼宜人,從臺北帶下來的圍巾、大衣全都乏人問津地癱躺在行李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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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民宿「給芭娜」向外走的步道,沿途花木扶疏,非常迷人!(周韋綺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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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周韋綺(左)與丁平(右)合影於天長地久橋。我們是這趟參訪中「唯二」的大學部學生。(陳慧先拍攝)

我們的達邦社部落巡禮,就在高一生先生之子──高英傑(Avai Yatauyungana)老師的帶領之下展開。高英傑先生是位非常親切的長輩,不論是熱情的招呼,或是對我們每次發問的細心回答,都給人一種溫煦如陽之感。從老師準備給我們的講義、鄒族文化講座的事前安排,以及一路上對古蹟地景的介紹,很能看見他對保存、推廣鄒族文化的用心。深受父親喜愛音樂的影響,老師曾根據鄒族古調,為聖詩編曲,也曾多次參與音樂劇、原住民舞劇等表演活動,經常演唱父親的作品;而在這三天的行程中,我們何其有幸能親耳聆聽高先生的現場演唱及演奏!

我想我會永遠記得那個夜涼如水、星子若笑的晚上,我們坐在民宿邊的涼亭,一旁有營火熊熊地燃燒,師生們輪番獻唱。高先生更藉著〈杜鵑山〉(つつじの山)優美的旋律,用他渾厚而嘹亮的歌聲,喚醒了每個人心中最深處、那絲絲縷縷、對鄉土的繾綣情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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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部落後,高英傑先生帶我們四處參觀,拍攝地點為達邦國小操場。(周婉窈拍攝)

第二天早晨,沐浴陽光而醒,我們在高英傑先生的陪伴下,從民宿步行至不遠處高菊花(Kikuko Yatauyungana)女士的住所。高菊花女士是高一生先生的長女、高英傑老師的大姊。臺中師範學校畢業後在國小任教,因受父親案情牽連,長期遭受情治人員監視威脅,只好辭去教職,到高雄歌廳演唱,扛起家計重擔,學習英文及拉丁歌謠,深受歡迎,成為臺灣第一位原住民當紅歌星。

在訪談中,高女士提到,她自己其實一點兒也不喜歡唱歌,是為了生計才拿起麥克風,演出時,甚至緊張到不敢看臺下觀眾的臉。聽來令人感覺悲哀,古人談歌唱,是因「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咏歌之」,它本該是件直抒胸臆、自在愉悅的事,卻因為時代的悲劇、生活的壓力,讓這麼美好的事成為一道陰影,總覺得既可惜又無奈。

另外,在這個早晨的訪談中,高英傑先生也提到:有些書籍的紀錄並不完全真實,即便作者本身也是時代的見證人,如《辛酸六十年》一書中記載高菊花女士的兩個妹妹的生母是日本人*,便與事實不符──高菊花女士的母親高春芳(湯川春子)女士也是鄒族人,只是取了日本名字,高一生先生的十一個孩子都是高春芳女士所親生。這樣親訪當事者的所聽所聞,也讓我深刻體認到歷史研究中盡信書不如無書的道理,以及闔上書本、親身造訪、田野調查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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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菊花女士(前排中央)與我們分享許多珍貴的老照片。(周韋綺翻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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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菊花女士(右)在高英傑老師(左)的陪伴下,在日式家屋庭院回答同學的提問,這裡是高一生先生的故居。(周婉窈拍攝)

下午,我們沿著特富野步道,爬坡約一個鐘頭,終於來到特富野社,拜訪高德生先生。高德生先生與我們分享的主題是「北鄒二大社介紹、北鄒的傳說、遷徙與文化」,談到許多關於禁忌、儀式、祭祀等觀念;分享之中,讓我最印象深刻的,是鄒族「沒有社會階層」、「『頭目』一詞始於日治時期」這點。鄒族沒有社會階層,能力是最重要的指標,而人們跟隨有能力者、尊敬老年人的原因只是「他能活得比我久」的能力,非常有趣!而「頭目」一詞在日治前並不存在,類似的職稱亦與我們現在所認知的「頭目」概念大相逕庭:他只是祭祀時的社會分工,祭祀一旦結束,這樣的特殊身分也隨之消失,他不被族人供養,「『頭目』不工作,照樣沒飯吃啊。」高德生先生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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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德生先生講課神態。(陳慧先拍攝)

高德生先生目前正著手進行動畫電影《有愛無悔‧一生》的製作,一如電影的雙關名稱,該片談的正是高一生先生的一生。心下除了期待,也相當欣慰,有越來越多我們自身歷史、臺灣史的主題,一一躍上大螢幕;回顧先前《賽德克‧巴萊》所掀起的熱潮,姑且不論當中史實真偽的聚訟未決,以及關於導演欲傳達訊息為何的尖銳討論或褒貶與奪……我以為,電影既為當今人們最易親近的藝術與娛樂,透過它所落實的「史普」,其影響自是不言可喻。衷心希望高德生先生《有愛無悔‧一生》的製作一切順利,並如期上映,讓更多人了解鄒族文化、認識高一生的故事。

最後,不得不提的是高德生先生私人咖啡廳的建築設計:內部非常別致,木頭、石頭建材散發著自然的氛圍,建築外觀也十分迷人,坐落在「庫巴」(kuba,鄒族傳統青年集會所)斜對角的山坡上,無論是襯著藍天白雲的清朗日光,亦或駝著近黃昏的斑斕雲彩,都美得不可思議,儼然就像童話故事中才有的夢幻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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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德生先生的私人咖啡屋。(周韋綺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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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結束後,大家在高德生先生的小木屋前合影。前排左起:周馥儀、林立婷、陳慧先、周韋綺、松田京子老師、黃昱翰、林欣穎。後排左起:李鎧揚、吳俊瑩、李靜慧、高德生先生、周婉窈老師、曾明德、張勝涵、廖希正、小西將太。(郭軒志拍攝)

最後一天的行程,是體驗基督教長老會達邦教會的部落小教堂禮拜。由於不是基督教徒,所以這是我第一次上教堂、第一次做禮拜、聽牧師講道,一切對我來說,都新鮮且有趣。參加禮拜的人數雖然很少,但族人們親切熱情的歡迎令人感到萬分窩心與溫暖,我們師生和族人兩方互相用歌曲來表達迎接、感謝、友好……,從來未曾想過那樣輕鬆且愉快的氛圍,能在我一向認為嚴肅的宗教場域上展開,這樣的溫馨令人感到陣陣沛然。

教會的主日禮拜一向以族語進行(當天是為了我們才使用中文),為我們講道的是摩俄‧吾茲那牧師,而講道的主題圍繞著「鄉土」;讓我想起,從前所認知的部落地區青年人口流失的概念,如今親自走訪,加上牧師的講道,更加能深刻體會。在禮拜結束後,族人以愛餐款待,我們為期三天的部落尋訪便在這樣融洽歡樂的午餐中結束。

非常感謝周婉窈老師的帶領,高英傑先生的規畫,高菊花女士、高德生先生、摩俄‧吾茲那牧師的分享,族人的熱情歡迎……。這三天的旅程,收穫滿載,驚喜與感動連連,我亦體驗了許多認知上的衝擊、心靈上的充實,有對歷史的無奈喟嘆、有對未來的滿心期許。就在巴士駛回嘉義平地、下車後重新踏上我的「鄉土」之時,不知怎地,也更覺踏實、溫暖、依戀、以及一種不可分離的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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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落參訪的最後一天,享用過教會的愛餐後與族人合影。最右邊站立者為摩俄‧吾茲那牧師,前排坐者右二位為高英傑老師和師母,坐者右四為莊素貞長老。(陳慧先拍攝)


[*] 鍾逸人,《辛酸六十年: 二二八事件二七部隊部隊長鍾逸人回憶錄》(上)(新增訂版),臺北市:前衛出版社,1993年,頁3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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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Responses to 北鄒部落尋訪紀行

  1. lunacy20 說道:

    雖然達邦部落已經去過不少次,不過抱著「學習」的目的,還是有很不一樣的心得,台灣的土地上遍地充滿了故事,站在每個地方,都可以產生「面向過去」的感覺(借用周老師的書名)這幾天和相遇的人一路互以歌聲贈情,有鄒族的迎賓曲、高一生的杜鵑山、台南小夜曲、阮若打開心內的門、千風之歌……感覺真的是非常真實……希望來日還能在嘉義相會!(靜慧)

  2. 引用通告: 達邦見學心得:高一生.黨國暴力.部落記憶 | 臺灣與海洋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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