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嶋信次其人其事(上)

 

前嶋信次其人其事(上)

陳榮聲

到了十月,臺南也顯露出秋意。天空清澄,在古宅已頹圮的圍牆邊,強烈的日照下,黃色鮮豔的秋日花朵依舊綻放著。孔廟的祭典業已結束,南管的餘音蕩漾於昔日街坊之邊,於此,白髮老秀才的靈柩被送出,是怎樣的因緣呢,其二三藏書入於我手之其中一本。寫本,卅五頁,無題名。稍稍損傷但筆致細練,內容為,光緒初年,那位沈葆楨來到此地,立定開山撫番之策,開闢北中南三路之中央山脈橫貫道路,進行後山番地之開拓這樣可說是有名的事蹟,在與此相關之事中,記載開山撫番之事和與此有關人們之功蹟。在寂靜的秋日中被埋於魁斗山曾是此寫本主人的這位老儒者,記得其名的人很少,讓我想起那八通關之邊,清將吳光亮的中央橫貫道路也正埋於渺無人跡的荒草下。如莿桐落葉之一葉,不意在臺陽之秋翩然落於我手一冊之古書,其中一行感傷的文字也沒有,詳實地記載開山之勞苦,不過讀了它,還是一本哀傷的書。

前嶋信次,〈赤崁採訪冊〉。

    今年暑假我們幾位研究生在周婉窈老師的帶領下,得以拜訪藏書家黃天橫先生。在言談中得知黃先生就讀舊制臺南州立第一中學校時,曾受恩師前嶋信次教授很大的啟發,在黃先生家有前嶋先生的幾部作品,周老師也給我們傳閱他在日文維基百科上找到關於前嶋的簡歷。

在黃先生家首次知道前嶋教授時,我個人是有些驚訝的。也許是受到現在過度專業分工觀念的不良影響,我總很難理解一位中學教師竟能有如此驚人學術成果。根據我個人的經驗,能在日文維基百科中查得到詞條的教授,基本上都很有學術成就。不過稍微瞭解前嶋的事情後,才發現我的提問有問題,與其說是為何中學教師能有如此驚人學術成果,不如說是為何這樣的學者會到中學任教。但讓我感到驚訝之處並不止於此,前嶋教授的特別處在於他待過臺灣,待過我現在就讀的臺灣大學的前身臺北帝國大學,主要研究的是現在對臺灣歷史學界來說相當遙遠的伊斯蘭世界的歷史。對我來說,前嶋教授似乎有些親切卻又難以想像,對其人其事便頗感興趣,經過很初步的探索後,想要在此簡要地介紹前嶋教授。

在進入正式的介紹前,我必須交代的是,以我的能力、精力並無法對前嶋教授進行完整、深入的介紹;我的介紹將稍微著重於前嶋的臺灣體驗,無法詳細地介紹其龐大的學術成果。我只是想藉此拋磚引玉,引起各位對前人學者的興趣,瞭解前人的研究到達了怎樣的高度,而能給我們怎樣的啟發與反思。

    前嶋信次(まえじま しんじ,南英,1903-83),1903年出生於日本山梨縣的一個漢醫家庭。前嶋的姓原來是「前島」,信次的唸法原來是訓讀音的「のぶつぐ」,但在1940年從臺灣回到日本以後,便改為前嶋這個姓氏;1947年《玄奘三藏》出版以後,作者介紹中的信次改用音讀音的「しんじ」,而為何有這些改變,原因並不清楚。本文行文1940年以前用「前島」,1940年以後用「前嶋」,請讀者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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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前嶋信次教授。圖片來源:窪寺絃一,《イスラム学事始——前嶋信次の生涯》

 

前島的父親與叔叔都是熱愛讀書的人,先祖中有人雅好詩文,以漢文寫過《甲斐詩史》之書,在漢醫家庭的環境下成長,前島從小就對讀書很感興趣。中學時在同學中便以博學聞名:「如果有不知道的事情就去問前島吧」。1921年前島進入東京外國語學校今東京外國語大學法語部,醉心於法國文學,同時廣泛地參與各種文藝活動,沈浸於和歌、俳句歌舞伎與永井荷風的作品中。1923年即將畢業的前島,對於是否就業或升學一直猶豫不決。在一次偶然的閒談中,從同學那邊聽到:「東洋史是一門有趣的學問,而東京帝大的白鳥庫 吉 教授是這領域世界級的研究者。」於是前島決定學習東洋史。為什麼文學青年前島只因偶然的一席話,而決定了將來的生涯?也許如本人所說,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機緣;不過對知識有廣泛興趣、熱情的前島來說,選擇學習當時日本頗有學術成就的東洋史或許並非完全是偶然。

1924年前島進入東京帝國大學文學部東洋史學科選科就讀,一年後成為正式生。當時的東京帝大的東洋史學科除了白鳥,還有市村瓚次郎、加藤繁等教授,在這些老師的教導下,前島大量地學習中國文獻。不過對他影響最大的老師是藤田豐八,藤田與王國維、羅振玉有往來,專長為東西交涉史。前島大學畢業論文的題目是《在西域唐與大食之關係》(西域における唐と大食との關係),在論文寫作的過程中,藤田強調中國回教的重要性,除了中文資料,並借予前島阿拉伯研究的法文書籍。當時的前島尚不能直接閱讀阿拉伯文,不過透過西方的研究成果,也使他開了眼界,瞭解到東西交通史中非中文資料的重要性,並引發了其往後研究阿拉伯世界的興趣。另外,藤田對前島的另一個影響是,1928年藤田豐八擔任甫成立的臺北帝國大學文政學部部長與文政學部史學科東洋史講座的教授,由於藤田的關係,前島東京帝大畢業後便擔任臺北帝大東洋史講座的助手,開啟他的臺灣時代。

1928年前島來到了臺灣,與此同時大學畢業論文的一部分〈裏海南岸諸國與唐之交通〉(カスピ海南岸の諸國と唐との通交)發表在日本史學界的重要雜誌《史學雜誌》上。當時臺北帝國大學的情況很特殊,雖是帝國大學,財政上卻由臺灣總督府挹注。前島是東京帝大畢業的學生,可以領最高的起薪,再加上六成的殖民地加給與宿舍津貼,初任職的月薪至多可達145圓(昭和初年的物價約是現在的1/2000,收入則是1/5000)。同為臺北帝大文政學部助手的宮本延人,因為是私立慶應大學畢業的緣故,起薪只有116圓,當時日本本土中學畢業者起薪不過約3040餘圓的程度,這樣看來前島個人生活想必相當優渥。前島此時住在藤田的宿舍中,連住宿費用也省了,只是要陪喜好美食嗜酒的老師喝個幾杯。宮本延人在《我的臺灣紀行》中回憶到:

我在前島君房間談歷史問題,有時聲音傳到藤 田 教授喝酒的房間時,會有回音傳出:「那問題是……。」孤寂的教授似乎在找談話的對手,並且會說:「到這兒來喝一杯吧。」兩人因此被找去當聽眾。

不過對前島將來的研究生涯影響較大的還是臺北帝大的藏書。當時臺北帝大與美國芝加哥大學競購法國東方學家克雷蒙‧華特Clement Huart之藏書,約七百餘冊,最後由出價較高的臺北帝大得手。時價五萬日圓,折合現值約為一億日圓,這些購入的藏書稱為「Huart文庫」,現仍藏於臺大圖書館。華特文庫收藏了17世紀中到20世紀初出版的各種關於中亞、阿拉伯世界的書籍。當時在日本本土即使是知名的東洋文庫,也沒有像華特文庫這樣擁有豐富的中亞、阿拉伯世界的文獻資料。前島在臺北帝大一個很重要的工作就是整理華特文庫,雖然有些寂寞,不過工作輕鬆、生活優渥,又有珍貴資料相伴,前島得以沈浸於大食與阿拉伯的世界中,被宮本延人戲稱為大食先生。前島在研究之餘,也遊覽艋舺、板橋、鹿港、鳳山與臺南,甚至對岸的福州等地,逐漸對臺灣的歷史也產生了興趣。臺北帝大時代前島發表了〈雲南之鹽井與西南夷〉雲南の鹽井と西南夷、〈高麗商人攷〉(ゴーレス攷)與〈吳德功與續修彰化縣志之作者〉吳德功と彰化縣續志の著者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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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Huart文庫藏書插圖。

圖片來源:「國立臺灣大學圖書館特藏明信片」第一套第六號《L’Egypte Alexandrie et Caire》插圖——清真寺尖塔上呼喚人們按時祈禱的人。

 

不過前島的臺灣時代並非一帆風順。1929年藤田豐八去世,臺北帝大東洋史講座教授由原來的助教授桑田六郎升任,助教授的職缺出缺。戰前日本的大學採講座制度,「學科」相當於臺灣的學系,其下有若干個講座,講座通常有教授、助教授、助手與兼任講師等職缺,教授的升等是一個蘿蔔一個坑,教授出缺助教授才能升任教授,助教授出缺講師與助手才能升任助教授。因此,此時前島有希望升任助教授,不過東洋史講座助教授最後是由1931年才來擔任講師的青山公亮擔任,一直到臺北帝大結束都是如此。臺北帝大史學科講座的助教授都由講師升任,如小葉田淳與箭內健次;同為助手的宮本延人最後也沒升任助教授,只擔任講師,不過土俗人種學講座的助教授一直是懸缺的,宮本仍有升等的可能性。先在講座工作的前島卻無法升等恐怕是人事的問題,本人的說法是「作為無能者被冷遇」。從戰後青山還推薦前島到大學任職一事,前島與青山的關係應不算太差。那是不是教授桑田六郎還是其他人的緣故呢?希望將來有人能為我解答這個疑惑。總之,1932年青山公亮升為助教授,升等無望的前島選擇離開臺北帝大。

 

1932年前島擔任臺南州立第一中學校歷史科主任教諭,離開臺北時還有人說「恭喜榮轉」這樣諷刺的話,讓前島永難忘懷,不禁想起柳宗元的遭遇,顯然此時的前島是相當落寞的。雖然如此,來到了風俗典雅的臺南,古碑、古廟、古地圖與古書讓前島找到新的寄託,他努力地搜集臺灣文史資料,購買相關的中外文書籍、收集拓片、並趁著放假踏訪古蹟、結識鄉土史家,熱中於臺灣歷史。如為了想瞭解1895年臺南開城的過程,而結識了長老教會牧師巴克禮,並在《臺灣時報》上連載相關的文章;另外他也寫過關於〈日月潭的珠仔嶼〉日月潭の珠仔嶼、〈關於臺灣的瘟神、王爺與送瘟之風俗〉(臺灣の瘟疫神王爺と送瘟の風習に就いて)與〈臺南之古廟〉臺南の古廟等文章。在此同時,前島仍無法忘情於中亞、阿拉伯世界的研究,持續發表〈突騎施之戰歷——蘇祿傳〉突騎施の戰歷——蘇祿傳、〈舍利別考〉等研究成果於《回教圈》雜誌上,而為人注意。1940年滿鐵東亞經濟調查局透過在該局任職的臺北帝大史學科畢業生中村孝志傳達,邀請前島到此工作,結束了前島臺北四年、臺南八年,前後十二年的臺灣時代。

前島長達十二年的「臺灣經驗」對他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呢?大體看來,前島在事業上是不得志的,在臺北帝大無法升等而被迫到臺南一中任教,一些臺灣歷史的研究與後來從事的回教研究沒有直接關係,臺灣時代看似其學術生涯的低潮期。不過臺北帝大珍貴的中亞、阿拉伯相關藏書,應該使他大開眼界;關於臺灣民俗的研究,可視為前島東西交涉史研究的一部分,也奠定他將來從民俗角度切入研究伊斯蘭教世界的基礎,並對漢文材料有更深入的掌握;對臺灣歷史的研究仍展現了其學術研究之熱忱,並始終關懷著中亞、阿拉伯世界的研究。這樣看的話,與其說臺灣時代是前島的低潮期,我更想說是積蓄期,他在臺灣儲蓄日後發光發熱的能量。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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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Responses to 前嶋信次其人其事(上)

  1. 新安桑 說道:

    昭和12年(1937年)由台南第一中學校(現在的台南二中)出版,前嶋信次所著的《北白川宮台南御入城史考》中,作者已經改用"嶋"取代"島"了!所以文中1940年的時間點應該可以再提前.

  2. ㄧ線 說道:

    感謝賜教!但真不曉得為何有這樣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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